五十年代我刚开始学习西班牙语不久,工作单位弄来了一本原文的基罗加选集。那时候没有西汉辞典,我凭着西英辞典半懂半猜地看那些短篇小说,竟被那一个个多少透出悲苦情愫的故事迷住了。往后,世事变迁,我换了几个工作单位,连那基罗加选集还存在否也不得与闻了。可我一直记着那些迷人的故事。等到今天,总算有幸读到汉译的《基罗加作品选》了。久违啦,基罗加!过去一段大好时间我们这里如果少点运动,多点安定,你本该早就到我国来了的。
奥拉西奥·基罗加(1878—1937),乌拉圭杰出的短篇小说作家。他命途多舛,出生不久父亲就在一次打猎中因猎枪走火而丧生。他从此就身陷逆境,一生穷愁困顿。他参加一次对阿根廷北部耶稣会遗迹考察之旅,迷恋那热带大森林区的生活,就作为垦殖者在那儿定居下来一住多年,他的短篇小说大都是以那林区为背景的。他的第一个妻子因受不了林区的孤寂而自杀。以后,他得悉自己患不治的癌症,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医院里自杀。他个人与家庭生活的不幸也在他的作品里曲折反映出来。
基罗加长期为爱伦·坡的作品所吸引。爱伦·坡认为,“在故事写作方面,艺术家不妨力图制造惊险、恐怖和强烈的效果。”用这段话的精神来评论基罗加的创作,也许是恰当不过的了。只消看看基罗加的成名短篇集《爱情、疯狂和死亡的故事》这个标题,就可大致揣得其中故事的内容了。基罗加运用激扬明快的文字,讲述人在蛮荒的大自然环境中挣扎,使出达到极限的力量求生或遇死的故事。在他的笔下,伐木工在林区熬过艰苦日月归返河道下游,“享乐”不几天又得签订新的合同沿河而上,再九死一生潜逃出那绿地狱,又不免重新签约落入伐木场主的罗网;印第安伐木工为了报伐木场主大掴一通之仇,使鞭刑把那场主驱赶穿过大森林到大河边,再乘独舟漂往巴西避难;几近疯狂的弱女子,驾一叶小舟,溯猛涨大水“也疯狂了”的急流上驶,划尽漫漫长夜,终于抗住了大自然的无情意志,找到就医处挽救了船上因中毒痛“疯”了的丈夫的生命。基罗加笔下的爱情,爱得深沉,爱得炽烈,但往往与病作伴,与死相邻,与恐怖为伍,连那达到完满结局的也不免经历生死边沿的劫难。还有那在林中吃了野蜂蜜麻痹,给食肉蚁饱餐得只剩下一具套着衣服的骷髅;干农活的汉子失手让砍刀穿过腹部,活着眼睁睁看着自己周围一切无改而自己在一秒一分地慢慢死去;鳏夫父亲听到一声枪响,却久久不见打猎的独子归来。他精神恍惚进山迎归爱子,可实际只有他孤身一人步上归途……这一个个故事,都收到了爱伦·坡所说的那种“效果”。下面,让我们对《作品选》中一个公认的名篇作点分析:
《挨宰的鸡》说的是一对夫妇接连生下的四个傻儿子把他们的妹妹当鸡宰了的故事。作家开头几笔就基本勾勒出四个傻儿的神态:“他们整天坐在院子里一条长板凳上,从嘴里伸出后头,眼神呆滞,转头时大张着嘴……腿静止不动地垂着,裤子上满是粘糊糊的口水。”作家接着有声有色地描绘了那对年轻父母的感情变化。他俩起初自责,十分怜悯这四个傻儿子,往后脾气越来越暴躁,以称“你的儿子”作为开端,相互以恶毒的语言将生这四个怪胎归罪于对方,到生下神经健全的女儿后,就专疼爱女儿,把四个儿子全忘了。那四个“只剩下点儿模仿能力”的傻儿子看到女仆在厨房里宰鸡的血淋淋的场面,以后趁父母一时疏忽,“想吃东西的感觉”驱使他们掐住妹妹的脖子,“像拔鸡毛那样拔掉她的鬈发”,横拖到厨房里。到父母闻女儿哭喊声,叫着“我女儿”赶来时,只看到地上一滩血!从这篇作品可以看出作家敏锐的观察力、细致入微的心理分析和营造氛围的深厚功力。
《大森林的故事》是基罗加另一部最著名的选集。那里面的是些动物故事。作者驰骋想象,将动物人化,让他们按照人的生活逻辑思维和行动,但又保留动物的心态、举动甚至言谈(鹦鹉)的特点,因此他们一个个都非常可爱,而他们作出的崇高行动甚至令人起敬。这些故事因为是以青少年为读者对象的,所以语言也简朴无华,别有韵味。据我读书所及,西班牙语的作家中似乎没有其他人写出过这么些美妙的动物故事。
有的评论家认为,基罗加的动物故事是受了英国作家吉卜林写印度动物的《丛林之书》的影响写成的。可我认为,这两位作家在把动物人化的艺术处理上容或有相通之处。可是吉卜林笔下的动物,按照“丛林法律”行事,是“弱肉强食”的,而人也是欺侮残杀动物的。基罗加的动物多是弱者助弱者胜强者,人与动物也多是友好的。这也许是两位作家在思想内涵上大异其趣之处吧。
林光先生译出了基罗加最有代表性的两种选集,已得基罗加的大要。我喜欢他的译笔,特别是喜欢后一部分动物故事的译文,那么自然流畅。可是,基罗加被誉为拉丁美洲短篇小说之王,他还有几册短篇小说集,那里面还有一些公认的名作。不知林先生有意访得那些作品补充译出,让我国读者能进一步欣赏基罗加否?